初秋 18


      樱木还在原地,洋平的位置已经换了人。

  你很清楚这样的相处方式是有问题的。你只有直面它,才能解决它。

  流川枫沉默着,显然不打算做首先开口的人。

  樱木看他这幅样子,咬咬牙,终于率先打破僵局道:

  “流川。”

  沉默。

  “…洋平不会说什么的,你放心。”

  沉默。

  “…上次遇到眼睛君了,他说大猩猩模考成绩很不错。”

  沉默。

  樱木偏头看向流川,他正背靠着栏杆,削薄的侧脸看起来疏离得过分,眼睑没精神地半合着。

  樱木知道他是故意沉默的。

  只要他愿意搭话,他自有话说。

  可恶…

  既然这样,那就直入主题吧。

  “流川!你给我听着,我不过是拒绝了你,干嘛对我这样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啊!做什么决定是我的自由吧?!”

  还是沉默。

  “你当你是谁,我又有什么理由非得答应你不可!”

  樱木不知道他这样不动声色的沉默是否又在有意地激怒自己。

  樱木自己倒是在单方面地语言攻击,无意地想激怒眼前这个人。可任凭他说什么,都只会适得其反,他施加的作用力无法对这个人产生任何影响,只会原封不动地被返回给自身。

  “喂,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从小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你觉得你想要的你都能得到?你醒醒吧!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整个世界都在围着自己转,你都高校生了!”

  

  流川枫一直沉默着,像是从一开始就未听到他的话。

  就是这副模样,这副讨厌的模样让旁人认为这个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小子一肚子坏水,心事重的像是时时刻刻都在暗地里算计着什么,因此他们纷纷望而却步,不屑与之为伍。

  

  可恶…

  随着愤怒而来的是强烈的不甘,凭什么这个人总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激怒自己。

  “你说,你到底想怎样啊!你以为沉默就可以变出金子吗!”

  “…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樱木暗道,果然两人之间是无法用言语沟通的。

  他不假思索地抬起拳给了他一下,却随即愣住——这和刚才去打洋平的那一拳相差无几的力度,竟让个头与他相当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好在流川枫很迅速地便站起了身。

  他一步步走上前来,一手抓住樱木的前襟,抬臂便要挥出。

  樱木反射性地闭上了眼。

  视觉关闭后其他的感官便灵敏起来,远方吹来的风拂在面上,以及面前的人愤怒压抑的喘息声都被他感知的清清楚楚。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很轻的:

  “抱歉。”

  很低的声音,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

  他错愕地睁眼,听错了吗?看到近在咫尺的流川,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流川继续道:“原谅我。”

  短短的几个字里满是恳求的意味。

  他看了看还是一脸怔愣的樱木,松开手自顾自走开了。

  不知是上课还是下课的铃声刺耳地响起,回荡在整个校园。

  樱木知道流川枫皮肤很白,却没有料到是那样过分的白——斑驳的红丝从眼白渗出蔓延到整个眼圈,在这雪白的衬托下刺眼得不容忽视。

  那个混蛋…

  这到底算什么?

  态度放软的流川枫难得一见,他大可接受他的道歉,从此一笑泯情仇收获一个看似完满的结局。

  

  流川枫眼看着就要进门离开了,樱木却突然快步跑过去,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度抓紧他的手臂。

  “你在迁就我,是吧?”

  流川枫没有回头去看他。

  “谁稀罕你的迁就啊!你这个混蛋…别搞得你有天大的委屈一样!什么抱歉啊,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觉得都是我的错对吧?你说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流川枫不满地挣了挣手臂,却只被抓得更紧。

  “你别想这么敷衍了事!”

  他终于回过头来,一拳揍了过去。

  “你倒是想听我说什么?”

  “你不妨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

  洋平心不在焉地看着后门口,终于看到樱木踏着铃声进来,满脸青紫的伤,狼狈不堪。

  怎么又是这种结局啊…

  

 

  …

  “还不行,骨痂还没……”

  医生的话刚起了个头,流川枫便起身,径直离去。

  “等下,枫!”

  看着儿子高大的身躯始终不疾不徐地走在前方,没有丝毫要等待的意思,她一改带着几分央求的语气,严肃地喊出他的全名:

  “流川枫!”

  流川枫这才停下。

  “你到底怎么了?那么长时间都过来了,最后关头就这么沉不住气吗?”

  流川回应她的是预料之中的沉默。

  她在不满的同时,更多的是心痛。

  她很清楚这孩子骨子里总是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独立,就如前段时间的功能性训练,每天都是苦不堪言,可就算是这样,这孩子为了不让自己操心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像这样明显带着情绪的举动很是反常。

  

  “前些天你又和人打架了对不对?你算算你因为打架都受过多少次伤了!问你你也不说…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怎么就不能…”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地说不出来了。

  她嘴上是在埋怨自己的儿子,心里却是深深的自责。

  丈夫总是半开玩笑地说这小子和她以前一个性子,她却不觉得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地方。她自己因为不善言辞在不少地方碰过壁,她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可事实是,她不可避免地爱着这样的流川枫,寡言率真又单纯的可爱,还有那些藏在血脉深处不为人知的特性,这些与生俱来的天性铸成了他独一无二的人格。

  就算他成绩不好她也从未因此责怪过他,她丝毫不认为别人家那些活泼开朗的小孩就比他更胜一筹——只要不碰到目前的这种情况。

  此时她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来,她还是认为是自己不懂教育不能像别的母亲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孩子,连一些温柔细腻的话都不会说,才让这个孩子变得不善表达得让人心疼,她甚至想过如果流川枫生在别人家,他是不是会过得更开心一点?

  她连忙向前走了,不想被孩子看到不争气的泪。

  流川枫看着这样的母亲,面色也不禁柔软下来,跟在其身后一遍遍地道歉。

  

  …

  

  

  临近期末,社团活动该停的都停了,不该停的也停了,篮球社不做硬性要求,除了少数几个一年级的还偷偷地在进行着半娱乐性质的训练,其他队员都在忙着备考。

  这天樱木没有去训练也没有在学习,上了天台去透气,却看到了预料之外的人。

  流川枫双眼紧闭,正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态蜷在墙边,樱木一看便知他一开始是靠墙而坐的,结果睡着了没有力气去支撑身体而滑倒一边。

  这样睡的话醒来后脖子可不会好受。

  樱木站在他身前看了一会,或许是因为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落在流川身上的日光,地上的人眼睫微动。

  樱木见此转身便走。

  他不是应付不了流川枫的起床气,只是一直在有意地避免着独处的场合。

  被硬生生拖出梦境的感受很不好——心跳砰砰砰得迅速加快,以及随之紊乱的呼吸频率总让他产生强烈的攻击欲。但这次不同,身体满溢的情绪通过另一种方式传递出来。

  周围很安静,若是平常他完全可以毫不困难得再度陷入沉沉的梦中,可此时内心深处却生发出不可忽视的本能,强迫着他起身去追寻眼前的身影——正如刚才唤醒自己意识的本能一样。

  他正做着模糊的梦,费力睁眼的时候眼球微微的晃动让外界在他的眼中天旋地转,朦胧不清。他看着眼前的身影,一时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樱木听到不稳的脚步声迅速朝自己逼来。

  他完全可以快步离去,对他来说脱离这个状态的流川枫易如反掌。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期待着什么?

  他不出意料地被硬拉着手臂转过了身。

  这家伙是醒着的吗——这是他看到他的第一想法。

  流川枫的动作带着明显的进退踯躅,他抬臂想去拥抱,落手却只是捏着樱木的肩头;向前探去想要亲吻,却在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最终只是低下头来把额头抵在樱木的肩上。

  那个平日强大的人此时就像只受了伤要主人去爱抚的宠物,若是这时把他推开则显得太过残忍。

  樱木不知所措,他还不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

  但假设他有预知未来的本领,他提前知道了流川会说什么,会做什么,那过去发生的种种又必然因之改变,一环扣一环地演变成另一个世界,那他预测到的场景又从何而来?

  无穷尽的悖论使得他不得不臣服于时空的掌控,不敢轻举妄动地立在原地,感受着时间的流动去暗自揣测着未来。

  流川却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推演,他在这时就以这个姿势开口,声音是刚醒时特有的沙哑,低如梦呓却足以让樱木一字不落地听到:

  “白痴…”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眼神微动,一瞬间回想到了过去。

  “你这个让人讨厌的混蛋,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你…你明明有那么多理由去拒绝我…不管你喜欢那个赤木晴子也好,你喜欢女人也好,甚至是纯粹地不喜欢我讨厌我也罢…你明明可以拿这任何一个出于本性说得过去的理由去拒绝我…那样的话你就还是那个你,我还是可以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可是,你却偏偏…你这个混蛋偏偏是害怕别人的眼光、闲言碎语…你就因为害怕那些背地里的指手画脚去拒绝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理由有多么可笑?这和俗套里那些看重门第相当、金钱势力的那样荒唐又不值一驳的刻板偏见有什么区别?你倒宁可让他们去说你和赤木晴子的闲话?你原来就是这样怯懦的人,还真不如告诉我你喜欢那个女的…”

  流川的双手收紧又松开,声音微颤:

  “你这混蛋、混账…你可真懦弱、你废物得让人失望、你…我竟会喜欢上你这样见不得人的胆小鬼,真的…唯独这一点,不可原谅!”

  …

  樱木回过神来的时候,流川枫早已经走开了。

  他伸手去触摸肩头,早已感受不到半点残存的温度,找遍所有也找不到半点余留的痕迹。

  但他毫不怀疑刚才一切的客观存在性。因为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听到了内心山河破碎的声音。

  他的脑中一瞬闪过多副画面,包括那些出生的不合时宜的婴儿,那些私奔、殉情诸如此类的情景,它们曾是听来羞愧难当又愚蠢无比的字眼,此时竟都被赋予合理又神圣的解释——那是以爱为名的勇敢无畏。

  从小时候起——不,或许要更久远,或许可以追溯到鸿蒙初辟万物伊始——从那时起便形成的不可撼动的禁锢慢慢地动摇、瓦解,直至最终片甲不留。

  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流川枫就是那个流川枫,若他年长一些或许便不会是这样的初生之犊敢逆俗尘,但对十五岁的他而言,没有什么能吓倒他,地裂山摧穷山恶水均不在话下。

  流川,唯独不想被你那样说啊…

  樱木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

  那时,他眼中的天地锵然变色。

  

  天地在他的眼中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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